文化中國行 | “小魯班”的榫卯夢
2025-04-27 06:00:01 來源： 第1眼TV-華龍網
從重慶渝北出發，五個多小時顛簸，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，我們終于抵達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毛壩鄉新建村，在一個山間三岔路口便是鄒君杰的家——一座建于1981年的半干欄式吊腳樓。
陽光透過雕花窗欞，在木質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，大黑狗躺在房檐下瞇著眼偶爾伸展四肢，家里的母雞清早就吆喝起今日成果。
鄒君杰迫不及待帶著我們一起，到村里去看看那些“寶貝”。
海拔約1300米的新建村，山的那頭還是山，村民大多都是土家族，大大小小的土家族傳統民居星羅棋布，鄒君杰眼里的“寶貝”就是這些老房子，“偷師”老房子的經歷填滿了他的童年。
堡坎下面，一棟無人居住的老房子，已經垮塌了一半，還有一半也搖搖欲墜。廢棄的老宅是鄒君杰的第一個“教室”，那里裸露的穿斗式梁架成了他最生動的教材。走在村里，鄒君杰對老房子的分布、樹木的種類了如指掌，帶著我們看一個個精致的土家族建筑，他把掉落在地上的好料子，撿起來放在背簍里，像是收集珍寶一樣。
“這娃兒看房子的眼神，跟餓漢子見著糍粑似的。”鄒君杰的爺爺鄒祿海笑著說，有次看見孫子踮著腳數瓦片，嘴里還念念有詞“一搭三，三搭五”，正是土家匠人鋪瓦的祖傳口訣。
大雨瓢潑的天氣，是這個少年最擔憂的。“每當下雨后，就有老房子要掉磚瓦，還有的房子，經不起風雨的吹打要垮。”鄒君杰落寞的眼神突然亮了起來，拉著我的手跑到廊下：“你看這個窗戶，是土家建筑最有特色的！”他的手指輕輕描摹著窗欞上精美的雕花，感嘆著老匠人的工藝。
跟著鄒君杰的腳步，順著手指的方向，抬頭仰望土家族傳統民居的飛檐翹角，低頭俯瞰吊腳樓立柱上的雕花工藝。“這些木頭工藝多美啊！今后怕是會做的人越來越少了……”
“樓房是死的，這樣的房子是有生命的！”鄒君杰小手拍打著身旁的木柱，“它們在山上是有生命的，建成房子之后，是給了這些料子第二次生命。”這句話從一個12歲少年口中說出，不禁讓人動容。
“他勤快聽話，喜歡這個手藝也不是亂來，我們都支持他。”從他的爺爺奶奶口中得知，村里同齡孩子少，沒有什么玩兒的，所以從三四歲開始，鄒君杰就喜歡跟著村里的老師傅們，聽老房子的故事、學造房子的手藝。
眼前這個青澀的少年，看房子的眼神動作，就像在跟木頭說悄悄話。
在鄒君杰家門前院壩里，一座高60厘米的迷你版吊腳樓格外顯眼。這座建筑完全按照土家族傳統民居樣式打造，每一個細節都栩栩如生，甚至連造房子的各項儀式也都不缺。
“去年在網上看到有人用竹子做吊腳樓，就覺得特別有意思。”鄒君杰蹲在模型旁，手指輕輕點著各個部分，和我們介紹起他的杰作。當他指向“火鋪屋”時，微型火塘里幾根燒黑的小木棍清晰可見，仿佛真的有人在這里生火做飯。
整個房子是“走馬轉角”造型，中間是堂屋，兩側是正屋、小屋，轉角有火鋪屋、豬圈等，兩側還搭了樓梯，火鋪屋旁設計的吊腳樓還沒完工。
建造這座吊腳樓的過程既快樂又艱辛。“所有的材料都是我自己找回來的。”鄒君杰說，別小看這點材料，光是瓦片、磚頭就撿了2000多斤。瓦片是從村里老房子上散落下來的，撿回來之后，將其邊緣修整好，統一大小和形狀。地基磚是家里修羊圈剩下的，每一塊有30多斤。難以想象這個瘦小的身軀是如何一趟趟把這些材料搬過來的。
“最難的就是搬運磚瓦和找水計算。”少年指著屋頂認真解釋，“‘人’字水更陡，修不好就是歪的，‘八’字水幅度更緩，蓋瓦美觀且牢固。”他的專業術語令人難以相信這只是個六年級的學生，每一根立柱的距離和高度，都要經過計算而來。拿起直角尺，少年一邊量立柱的高度和距離，一邊給我們解釋為什么這樣造。
最令人驚嘆的是，整個建筑沒有使用一顆鐵釘子，全靠榫卯結構和木釘連接固定。每一根料子上，都標注了位置，將一根根料子做好之后，再像拼樂高一般，將這些料子搭建起來。
當我問起想看看圖紙時，少年一臉錯愕：“造土家族建筑沒得圖紙，全在腦子里，先看看地形，腦子里有了房屋樣子，大概就知道怎么做了。”
看到我們一臉驚嘆和質疑，鄒君杰拿出工具，現場擺弄起來。在還沒做完的料子上繼續挖孔，凸出來的部分有多長，孔就開多深。用力的小手背上，骨頭和血管清晰凸顯，手指上的傷痕還依稀可見。
“剛開始的時候工具用不順手，手也經常被工具戳到。”這座微型吊腳樓花了他一個半月時間建成，每周末或是節假日回來，做完作業忙完農活兒，就撲在造房子上。
為什么要費這么大功夫造房子？鄒君杰的眼神堅毅起來：“我是土生土長的土家族人，這是我們的傳統建筑。可現在好多年輕人都不喜歡了，覺得老土，而會這門手藝的老師傅，也越來越少，或許有一天，這些建筑會變成‘傳說’。”
他撫摸著手中的墨斗，聲音越來越輕：“這個工具原來的主人，是2021年離開的……”
小汽車在山間繼續翻越山頭，我們一路橫穿酉陽東西側，兩個多小時的車程，抵達酉水河鎮河灣村，鄒君杰帶著我們去拜訪他的師傅——“土家族吊腳樓營造技藝”（已被列入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）縣級代表性傳承人白開貴。
河灣山寨是土家文化發祥地、國家級少數民族特色村寨，由于只能靠船進入，河灣山寨東寨保存較完好的吊腳樓群。沿著河岸青石板路向上，一路暈車的鄒君杰，卻是人群中跑得最快的。
位于村子頂端的土家族傳統建造藝術博物館，是白開貴耗時8年親手打造的，里面的一瓦一木都融入了他的畢生心血。跟著鄒君杰來到博物館的“非遺工坊”。工坊內，擺放著一棟尚未完成的吊腳樓模型，周圍還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傳統木工工具，鄒君杰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各種建筑的每一處細節。
在白開貴的指導下，鄒君杰拿起工具，嘗試修整木材。今年77歲的白開貴做了60多年的木匠，布滿老繭的手握著少年的小手，一起推動刨子，一系列專業術語在兩人的交流中來往，聽得旁人不敢插嘴。
“這孩子有天分，也愛好這門手藝，只要他肯學，我愿意把我會的全部教給他。”白開貴感慨，現在全縣能修傳統吊腳樓的老師傅已經不多了，而且年事已高，土家族吊腳樓營造技藝的傳承面臨后繼無人的困境，希望更多年輕人能夠了解和學習這一傳統技藝。
“雖然我的手還小，鑿榫眼時會磨出血泡。”鄒君杰的聲音很輕，卻充滿堅定，“但我知道，總有一天，我要修一棟真正的吊腳樓，能夠住進去人的房子。到時候，不用再等過年，爸爸媽媽就能回家了。”
原來，鄒君杰的父母常年在福建打工，他和弟弟跟著爺爺奶奶生活，爺爺在毛壩鄉租了房子，帶著兩兄弟上學，奶奶則在新建村養60多只羊。
談起父母，鄒君杰沉默了許久……
“他們每年過年回來一次，平時也會打電話接視頻。”或許，只有在探討榫卯的時候，少年才會滔滔不絕講手藝，才會迫不及待奔向師傅。
暮色漸濃，離開河灣山寨時，鄒君杰和師傅約好了，待到今年暑假，他再來工坊學藝。
遠處的吊腳樓群在余暉中顯得格外溫暖。大山的回聲里，仿佛能聽見木頭生長的聲音。當城市里的孩子還在玩樂高時，這個山里的少年，已經用真正的榫卯，搭建起了自己的夢想。
這些吱呀作響的老木樓，也終于等到了“10后”守護者。
第1眼TV-華龍網 李舒/文 陳毅/圖、視頻 林楠/主持
特別鳴謝：酉陽自治縣委宣傳部
責任編輯：李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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